净土之门前。

  各大神国依次离开，心境各不相同，但毫无疑问都带着即将踏入永恒净土的兴奋与强烈期待。

  若一切顺遂，他们这些神国的核心存在不但将迎来新生，更是全新历史篇章的缔造者与见证者。

  独孤逐渊携着一众深渊骑士，在净土之门前亲自相送。

  “无梦神尊，切莫忘却净土的十年之邀。涉及净土与诸神国的共同命运，还望神国资源的整合收拢勿要藏私。”

  “而这十年之间，渊皇，诸位神官大人，乃至净土上下都会竭力筹备开启永恒净土一事，因而渊皇有嘱，纵是天大之事，亦不得强扰，若当真有不得已之事需净土介入，寻在下即可。”

  梦空蝉神色郑重的颔首，淡淡应了一声，便踏上玄舰。

  玄舰飞离净土之门，却并未马上加速远去，而是不紧不慢的浮空。梦空蝉立于舰尾，凝眸看向缓慢远去的净土之门。继他们之后，永夜神国那一众死气沉沉的黑影随之而现。

  独孤逐渊微微欠身，道：“无明神尊，渊皇有嘱，切莫忘却净土的十年之邀……”

  他重复着说予每一个神国的言语，却在说至一半时忽然止音，眉头缓缓蹙起。

  因为前方的漆黑步辇，骤然出现了极不正常的气息动荡……而且这般动荡以极其惊人的速度加剧着，伴随着无明神尊混乱粗重的呼吸声。

  “尊上，发生何事？”神无冥雀靠近数步，满是担心的问道。

  气息的动荡没有因神无冥雀的声音停止，反而愈加剧烈，整个步辇都在激烈的颤荡中几近碎散。

  不安甩荡的漆黑步帷之后，传来神无厌夜那晦涩的声音：“雪言……雪言……是你吗……你终于……原谅我了吗……”

  声音依旧嘶哑，却是不携任何平日里的阴寒刻薄，那过于颤抖的声音之中，竟隐隐带着几分……绝不该出自神尊，更不该来自无明神尊的卑怜。

  “……？”独孤逐渊抬眸，一脸疑色。

  “嗯？”云澈站到梦空蝉身侧，与他一起遥视净土之门，随之若有所思道：“莫非，这就是……那份‘大礼’？”

  梦见溪微微眯眸：“胆敢触及父神的怒火，就算她是无明神尊……就让她在父神编织的梦境中，将在净土之上刚刚博得的颜面，千百倍的踩踏于自己的脚下！”

  云澈侧目看向梦空蝉，他依旧是平日里那番平和温雅的模样。但他此刻凝视向神无厌夜的双眸，却幽邃如无尽的银色深渊。

  “尊上，你……你怎么了？”

  神无冥雀明显被这诡异之状吓到，声音也跟着发抖起来。尤其是神无厌夜所喊的“雪言”二字……那可是整个永夜神国绝无任何人敢提及的天大禁忌。

  神无厌夜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，步辇之中继续响起着她混乱的声音：“我杀了你的父母和那么多的族人……我这些年对你的折磨……是以为你再无可能原谅我……雪言……你真的原谅我了……”

  “雪言……我‘看’到你了！我真的‘看’到你了……雪言！”

  周围的永夜之女在不自觉的后退，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不同程度的惊惧。她们见过太多次无明神尊愤怒和癫狂的样子，但从未有人见过她这般状态。

  砰！

  一声裂响，漆黑步辇竟是忽然炸开，然后踉跄着扑出神无厌夜的身影。

  她一身黑衣，头上披着厚重的黑帷，然后竟是跌跌撞撞的直扑前方的独孤逐渊。

  “……！”独孤逐渊眉头大皱：“无明神尊，你……”

  他话刚出口，忽然瞳孔骤缩，周围的深渊骑士也尽皆倒吸凉气，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。

  神无厌夜前扑之时，头上的黑帷忽然碎开。

  露出了无明神尊已不知多少年未曾现于天光之下的真容。

  曾经的神无兮华虽称不上倾城之姿，但绝对尚在“美人”范畴。

  但眼前的之人……不，任何人乍看之下，都定然无法相信这竟是一个“人”。

  她的头骨完全歪曲，歪曲之上又布满着十数处不同程度的凸起与凹陷，皮肤一半尚还光洁，另一半则是刻满着褐色的皱痕。

  最为骇人的是她的五官……左目上倾，眉骨下压，不见眼珠，右目则已缩成一道半闭的缝隙，两目正中，夹着凹陷到几不可见的鼻翼。下颚骨呈现着极大程度的错位，也将上唇与下唇生生扯离，只有不到三成的重合，露出参差交错的齿尖，说不出的狰狞可怖。

  世人皆知，神无厌夜当年以七分神格强行承载神源，最终奇迹般的成功，却是让身躯遭受了巨大毁创。之后，她再不以真颜示人，哪怕踏上净土，也要黑帷遮面。

  众人皆以为她是寿元大损，快速老去，才不愿真容示人……未曾想，她被彻底毁创的何止视觉、寿元和声音，她整个头颅、五官，都被那时的真神之力冲击到完全扭曲变形。

  单论五官之规整，她甚至要比雾海的渊鬼还要可怕。

  远处的织梦玄舰，就连乍见之下的梦空蝉，上身都下意识的后仰了一分。

  独孤逐渊何许人物，作为一个纯粹的战狂玄痴，他这一生斩杀的渊兽渊鬼无数，从不知“惧”为何物，却在这猝然扑面的视觉冲击下魂弦骤崩，刹那失措，被神无厌夜一把抓住了双臂。

  后方，正在交谈中缓步而至的星月双尊，以及祈恒神尊同时驻步，满目惊然。

  “雪言……看！我已经用【秘典】恢复了容貌、声音和视觉，你看我现在的样子，听我现在的声音……你原谅了我……那一切都没有发生，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……雪言，雪言！”

  无明神尊失控的力量何其可怕，独孤逐渊双臂紧绷欲裂，但他愣是感觉不到丝毫痛意，眸中是早已忘却不知多少年的惊恐。

  他玄气爆发，想要挣脱，那双手掌却是死死钳在他的手臂之上，面对真神之力，任他如何挣扎，皆如蚍蜉撼树，纹丝不动。

  “这是……？”巫神星惊疑轻念，随之，他忽然看到神无厌夜那双扭曲可怕的眼眶之中，隐隐释出的银色异芒。

  他和巫神月默默对视了一眼。

  那分明是……织梦神国的异梦昙花！

  “怪……怪……怪物！”盘不卓连退数步，目绽惊恐。

  盘余生目光倾斜，遥遥看了一眼未曾行远的织梦玄舰，淡淡道：“神无厌夜这是惹恼了梦空蝉么？哼，招惹谁不好，竟去触罪那个笑面瘟神。”

  “先前还在伊甸云顶骄狂嘶叫，尽鄙诸国，好不威风。而今，神无厌夜这神尊之面，怕是要彻底丢尽了。”

  修魂之人最忌情绪过剧的起伏，作为六神国拥有最强神魂之人，梦空蝉日常大都面带淡笑，无威无傲，一副人畜无害之相。但熟悉织梦神国的人都无比清楚，他不怒则己，一但真怒，可于谈笑风生，无声无息之间，让人毫发无伤的生不如死。

  “无明神尊，我不是神无雪言！放手！”独孤逐渊一次次尝试挣扎，双臂已是崩开道道断痕：“此为净土，纵然你为神尊，也不可……造次！”

  他不知，他倾尽深渊骑士气势的厉声落入神无厌夜耳中，却是来自神无雪言的绵绵柔音。

  “好……此生能得你此言，我今后再不负你之意，再不疑你之言，再不任性妄为，你要的一切，我都给你……”

  她的一只手松开独孤逐渊的手臂，然后在他圆瞪欲裂的双瞳中颤巍巍的伸向他的面孔：

  “雪言……这么多年过去，你的样子却是一点都没变……你可知，这些年我梦了多少次……悔了多少次，又恨了多少次……三分恨你，七分恨己……但醒来之时，却又把所有的恨都强行施于你身……”

  独孤逐渊全身哆嗦，猛一吸气，陡然暴吼一声……但却仅仅带起神无厌夜的几缕发丝，没有让她那覆满迷蒙与沉醉的可怕面孔产生半点波澜，反倒是将那几个试着上来助他的深渊骑士远远震开。

  无明神尊的五指终是落在了他的脸上，独孤逐渊整个身躯霎时绷紧如将断的弓弦，大气不敢喘一口，面孔以惊人的速度褪去血色……这一生他曾数遭临于濒死之境，脸色也从未惨白成这般模样。

  织梦玄舰之上，梦见溪满脸的疑惑：“这是怎么回事？神无厌夜对神无雪言不是极度的恨吗？恨意甚至大到辐射至世间所有男性，但为何……她面对梦境中的‘神无雪言’，会是这种模样？”

  “……”梦空蝉微微蹙眉，没有说话。

  云澈短暂沉思，徐徐道：“说明这无明神尊与神无雪言的恩怨，存在着另外的可能。大概是……当年的神无雪言对神无厌夜并非无情，只是神无厌夜察觉之时，已是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，导致她无法接受所亲手铸成的恶果。再加上强行承载神力造成的精神扭曲……便成了之后的模样。”

  “可是，”梦见溪看向梦空蝉：“当年我初为神子，向父神了解诸神国的往事时，父神曾断言过，神无雪言从未真正喜欢过那时的神无兮华，而是始终利用于他。”

  云澈却道：“这句话，本身就有很大的问题。”

  “嗯？”梦见溪眸光转过。

  云澈缓声道：“感情之事，纷乱复杂，有时自己都难以理清，遑论外人。而前辈作为无梦神尊，却如此断言他人的感情之事，只能说明……前辈当年与神无雪言素有交情。”

  梦空蝉未置可否。

  梦见溪短暂思索，忽然明了：“父神如此说，是为了维护旧友最后的尊严？”

  梦空蝉目光收回，转过身去，不再看远处的神无厌夜一眼：“恩恩怨怨，皆已成灰。旧友算不上，但也算薄有交情。只能说，神无雪言的结局，归根结底还是咎由自取，其中之详，我们这些局外之人难以尽知，也无须深究，以之为鉴便好。”

  “大神官将至，该走了。”

  这时，一道触及心魂的视线落在了云澈的身上。

  他目光隐隐折去，落于神无忆之身。却见她的视线已然收回，满含惊讶和担忧的看向神无厌夜，手掌自然的抬起，微倾的指尖指向了自己的左耳。

  “……”云澈的视线缓缓收凝。

  与此同时，她的唇瓣微微翕动……极轻的幅度，却是那般清晰的映入云澈的瞳底。

  七……

  窍……

  织梦玄舰速度陡增，在一阵九天玄雷般的轰鸣声迅速远去，转眼消失于天际。

  陡然变得狂烈的风暴拂动着云澈的衣袍与长发，他闭上眼睛，轻轻地笑了起来，手掌也在不知不觉间轻轻的覆在了心口。

  七窍……虽然暂时不知她所说是何物，但至少，她主动给予了回应。

  即使失却了所有的过往，即使连世界都已完全断离。她……果然依旧是她。

  轰——

  净土之上，响起一声震荡万魂的轰鸣，宛若轰天巨鎚震响了悬天之钟。

  轰鸣声中，神无厌夜眸间的银芒霎时溃散，一朵银色的昙花之影在她的头顶无声碎灭。

  大神官抬起的手臂缓缓放下，一双怒目直指神无厌夜：“身为神尊，竟身陷异梦昙花而不自知，简直丢人现眼！”

  神无厌夜猛地甩开了独孤逐渊，她仿若残梦未醒，动作僵硬的触向自己的面孔……随之陡然发出一声宛若厉鬼的嘶叫。

  “梦——空——蝉！本尊要杀了你！！”

  “神无厌夜！”

  大神官直呼其名，声音所蕴的沉重威凌竟是将她可怕绝伦的狂躁都生生压下：“永恒净土近在咫尺，这是关乎深渊未来命运的大事！渊皇在伊甸云顶已下皇令，前往永恒净土的通道开启之前，所有神尊都须在最大程度上保全神源！”

  “在此期间，若敢挑起神尊之战，导致神源受损……净土必定降下最严苛的制裁！”

  “无论何种恩怨，待将来踏上永恒净土，任由你们自行解决！”

  一面新的黑帷被神无厌夜抓住，罩于头颅之上：“走！”

  短短一字，其中所蕴的暴戾、愤怒、杀意让所有永夜之女遍体发寒。

  后方，一直被神无幽鸾搀扶着的神无忆默然盯视了一瞬神无厌夜的背影。

  原来……如此。

  她一直以来的一个疑惑，在方才的一幕幕中……迎刃而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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