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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章 婉容入宫


自丁巳复辟败亡,溥仪蛰居紫禁城,已历五载。

五年间,他鲜少出养心殿,亦不复见昔日少年天子之锐气。张勋那十二日的闹剧,如一场荒诞的春梦,梦醒之后,只余下更深的虚无。他日日与钟表为伴,听齿轮咬合之声,仿佛能借此丈量时光流逝的刻度;又或与庄士敦研习英文,读《爱丽丝梦游仙境》,在异国童话里,暂忘这方牢笼的窒息。

然而,紫禁城终究不是仙境。民国政府的监视日严,优待费屡屡拖欠,内务府贪污成风,宫墙之内,早已是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。溥仪心知,这“逊帝”的名分,不过是民国施舍的一块遮羞布,何时扯下,全凭他人心意。

就在这一片死寂与绝望之中,内务府大臣世续进言:“皇上春秋已盛,宜择名门淑女,册立中宫,以续国本,以安人心。”

溥仪初闻,只觉荒谬。国本已失,人心已散,何谈“续”与“安”?然转念一想,若能立后,便仍是“天子”;若能大婚,便仍是“朝廷”。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,以“皇帝”之名,行“皇帝”之事。

于是,选秀之议遂定。

一、郭布罗·婉容

郭布罗·婉容,字慕鸿,满洲正白旗人,生于光绪三十二年(1906年)。其父荣源,前内务府大臣,后任逊清小朝廷总管内务府大臣。婉容自幼聪颖,精通琴棋书画,尤擅英文,曾就读于天津教会女子学校,是当时少有的“新女性”。

她的闺房,不在京城,而在天津英租界戈登道。那里没有宫墙的束缚,只有林荫道上自行车的铃铛声,留声机里爵士乐的轻响,以及书桌上摊开的勃朗宁诗集。她常与姐妹骑车出游,穿新式旗袍,剪齐耳短发,在西洋咖啡馆里谈论易卜生的《玩偶之家》。

她以为,自己的人生,会如剧中的娜拉一般,勇敢出走,追求自由与真理。

直到那个闷热的夏夜,父亲荣源将她叫至书房。

“婉容,”荣源的声音低沉而凝重,“宫里来人了。皇上……选中了你。”

婉容手中的《英文诗歌选》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她怔怔地看着父亲,仿佛听到了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消息。

“我……不去。”她脱口而出。

“这由不得你。”荣源叹了口气,眼中满是无奈,“你嫁的不是一个人,是一个王朝。无论它多么残破,你都要守住它的体面。”

婉容沉默了。她知道,父亲说的是对的。在这个时代,一个满洲贵族的女儿,没有选择的权利。她的命运,早已与那座紫禁城紧紧捆绑在一起。

二、从天津到北京

大婚定在民国十一年冬。

从天津启程前夜,婉容独自坐在闺房的窗边。月光如水,洒在书桌上那本摊开的《玩偶之家》上。她轻轻抚摸着书页,仿佛在与过去的自己告别。

“慕鸿,”她轻声对自己说,“从此,世上再无郭布罗·婉容,只有大清皇后郭布罗氏。”

她将诗集、留声机、自行车,连同所有关于自由的梦想,一同锁进了箱子的最底层。

入京那日,荣源府门前,百姓云集。他们并非来送亲,而是来围观这场“最后的皇家婚礼”。有人叹息,有人嘲笑,有人落泪。婉容坐在马车里,掀开车帘一角,看着外面喧嚣的人群,心中一片平静。她知道,从今天起,她将成为一个符号,一个被时代记住或遗忘的符号。

马车驶入紫禁城,穿过午门,停在乾清门外。婉容在宫女的搀扶下下了车,踩着红毡,一步步走向坤宁宫。她的脚步很稳,脊背挺直,仿佛早已习惯了这身沉重的朝服。

然而,当她踏入坤宁宫东暖阁的那一刻,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。

这里金碧辉煌,却冰冷刺骨。龙凤喜烛燃烧着,烛泪滴落,发出轻微的“啪嗒”声。百子千孙锦被铺在床上,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。这不是一个家,而是一座精心布置的舞台,只待她这个主角登场。

三、新婚之夜

合卺礼毕,宾客散尽。

婉容独自坐在喜床上,卸下凤冠,解下霞帔。她看着镜中的自己,妆容精致,却眼神空洞。她忽然想起在天津时,曾与同学讨论过“婚姻”的意义。那时的她,以为婚姻是爱情的归宿;如今才明白,在某些人身上,婚姻只是责任的开始。

夜深了,溥仪并未前来。

婉容并不意外。她早已听说,这位“皇帝”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趣,甚至有些厌恶。他更爱的,是他的钟表,他的自行车,他的英文书。

她吹灭了烛火,躺在冰冷的被褥上。窗外,更夫敲着梆子,声音悠长而寂寥,回荡在空旷的宫苑里。

她想起父亲的话:“守住体面。”

可这体面,究竟是什么?是明黄色的朝服?是九龙九凤的凤冠?还是这空荡荡的坤宁宫?

她不知道。她只知道,从今天起,她的人生,将与这座紫禁城一同,在历史的尘埃里,慢慢腐朽。

然而,在这腐朽之中,她仍有一丝不甘。

她悄悄从枕下摸出一张小纸条,上面是她用英文写下的一句话:

“I  am  not  a  doll.”

(我不是一个玩偶。)

她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,仿佛这是她与过去的唯一联系。

四、新的开始

翌日清晨,婉容第一次以“皇后”的身份,向溥仪请安。

她跪在地上,行三跪九叩之礼。溥仪坐在龙椅上,神色淡漠,只淡淡地说了一句:“平身。”

两人相对无言。

婉容知道,他们之间,不会有爱情,不会有亲情,甚至不会有友情。他们只是两个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陌生人,在这座华丽的坟墓里,各自扮演着自己的角色。

然而,她并不打算就此沉沦。

她开始学习宫廷礼仪,却也偷偷在坤宁宫设了一间书房,将从天津带来的英文书藏在书架深处。她每日清晨读书,傍晚散步,偶尔与溥仪谈论几句国际局势——这是她唯一能与他产生交集的话题。

她渐渐发现,溥仪并非全然冷漠。他只是被这座宫殿、被“皇帝”这个身份,压得喘不过气。他渴望自由,却又无法摆脱这枷锁。

婉容忽然明白,她与溥仪,其实是同一种人。

他们都是时代的囚徒,都是权力的牺牲品。唯一的区别是,溥仪生来就在这座牢笼里,而她,是自愿走进来的。

可她真的是自愿的吗?

她不知道。她只知道,既然来了,就要活下去,而且要活得有尊严。

凤辇入宫,不是结束,而是另一段漫长而孤寂的开始。但婉容相信,只要心中那点微光不灭,她就不会彻底沦为这座宫殿的囚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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