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从西北方向吹来的夜风里，似乎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，铁与血的腥气。

风声未落，一道踉跄的身影已扑至潇湘馆门前。

“林姑娘！”

来人竟是萧策的亲卫统领霍岩！

他一身甲胄破损，脸上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，右臂用布条草草吊在胸前，左手死死攥着一卷边缘焦黑的羊皮密报，显然是浴血突围，穿越火线而来。

紫鹃大惊失色，连忙上前扶住他。

霍岩却顾不得伤势，单膝跪地，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：“王爷已破东门，三皇子授首。但……但王爷并未入宫觐见，也未接受任何犒赏封赏。他……他率三千残部，尽数驻扎在东郊演武场。”

林黛玉的心猛地一沉。

这般举动，无异于公然抗旨，是在向御座上的那个人，向满朝文武，宣告他的不满与戒备。

霍岩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，一字一句地复述着萧策的原话，那声音里，带着北境战神独有的、不容置疑的霸道与执拗。

“王爷只传了一句话——”

“她在哪？”

简单三个字，却比千军万马更重，狠狠砸在林黛玉的心上。

她没有回答。

厅中静得落针可闻，唯有烛火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“噼啪”声。

林黛玉缓缓走到桌案前，紫鹃已极有眼色地为霍岩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。

她接过药碗，并未递给霍岩，反而从袖中取出了那枚晶莹剔透的冰魄银针。

在霍岩和紫鹃惊疑的注视下，她将针尖轻轻浸入温热的汤药之中。

诡异的一幕发生了。

只见那清亮的药汤中，竟以针尖为中心，瞬间浮起无数道细密如发的血丝，它们如同有了生命一般，彼此交缠、盘绕，最终在针身周围，凝成一个若有若无的、猩红色的圆环。

煞气凝环，此乃大凶之兆！

霍岩瞳孔骤缩，他常年征战沙场，见惯生死，却从未见过如此邪异的景象。

林黛玉的脸色愈发苍白，她收回银针，指尖轻轻一弹，那枚血环便“噗”的一声散在药汤里，化为乌有。

她这才将药碗递给霍岩，声音听不出喜怒：“喝了它。然后回去告诉他，人，不在宫里，也不在潇湘馆。”

她顿了顿，目光穿过窗棂，望向那片深沉的夜色，声音轻得仿佛自语：“而在棋盘上。”

不等霍岩再问，她忽然转向紫鹃：“宫里可有新动静？”

紫鹃立刻会意，压低声音道：“有。今晨太医院请出了十三位致仕的老院判，连夜入宫会诊。传出来的消息是，圣上龙体……已不能言，唯有脊背剧痛难忍，神志不清时，夜夜以背撞柱，乾清宫的蟠龙金柱上，都已留下血痕。”

脊背剧痛？夜夜撞柱？

林黛玉的眸光骤然一凝，这两个词像两根尖刺，精准地扎进了她纷乱的思绪之中。

恰在此时，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叩门声。

竟是禁军副尉李守义，他换了一身便服，神色凝重地悄然登门。

“林姑娘，”他没有多余的寒暄，直接从袖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宣纸，上面是用墨拓印下来的一片细密图纹，“此物，乃卑职冒死从乾清宫那根蟠龙金柱上，圣上血迹最重之处拓下。太医院众位大人讳莫如深，皆不敢言，但卑职翻阅前朝禁档，发现这痕迹……像极了百年前‘镇龙钉’的封印图录！”

林黛玉接过拓片，只看了一眼，呼吸便是一窒。

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，却又无比熟悉的纹路，扭曲、诡谲，带着一股源自远古的邪异气息。

她的指尖缓缓抚过纹路末端一个不起眼的符文，袖中的冰魄银针，竟在这一刻发出一阵剧烈的、几欲破袖而出的震颤！

她面沉如水，取出那只古朴的针盒，轻轻压在拓片之上。

针盒内，那枚冰魄银针的针尾，竟像是被无形之手拨动，自行急速旋转了三圈，而后猛地一定，针尖不偏不倚，直指北方偏西七度的方位——那正是萧策兵败被困的北境雪谷所在！

李守义骇然变色：“此物……此物竟能感应地气龙脉？”

林黛玉垂下眼帘，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，声音清冷得没有一丝温度：“它认的，不是活人。”

她顿了顿，一字一句道：“是死人走过的路。”

次日，潇湘馆一早就向宫中递了牌子，言明“杏林晚照”曾在家乡治愈过类似的奇症，愿入宫为圣上诊治。

这本是僭越之举，却出人意料地，很快得到了默许。

那背后，有王夫人想借机试探她深浅的算计，更有新帝萧策拒不入城的压力。

由李守义亲自引路，林黛玉孤身一人，仅携一只小巧的药箱，踏入了戒备森严的紫禁城。

她没有带紫鹃，有些路，只能自己走。

乾清宫外，汉白玉的台阶冰冷刺骨。

一个身影早已等候在殿前，白衣胜雪，长发如墨，正是钦天监监正，桓渊。

他那双没有瞳仁的眼睛，仿佛能看透人心最深处的秘密，直勾勾地“望”着林黛玉，明明是空洞的，却比任何锐利的目光都更具压迫感。

“林姑娘，”他缓缓开口，声音空灵而冰冷，“你手中那枚针，可是出自九嶷山守陵一脉？”

林黛玉脚步未停，神色不动分毫：“监正大人说笑了，不过是家师所传的一件疗疾之具。”

“疗疾？”桓渊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，那笑声在空旷的宫殿前回荡，说不出的诡异，“那你可知，它原本的用处，是用来钉棺的？”

话音落下的瞬间，殿内所有计时用的钟漏，竟在同一时刻齐齐停摆！

檐角悬挂的数十盏琉璃宫灯，烛火猛地一窜，尽数化作幽幽的碧绿色！

林黛玉心头一凛，却依旧面不改色地走入寝殿。

龙榻之上，皇帝双目紧闭，面色灰败，即便在昏睡中，身体也不住地抽搐，喉间发出痛苦的嘶鸣。

林黛玉上前，依规矩在腕上搭了三层明黄丝帕，为皇帝探脉。

就在指尖触碰到那滚烫皮肤的瞬间，她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，将那枚冰魄银针悄然取出，虚悬于皇帝的督脉上方三寸之处。

针，未触及皮肉。

可它却发出了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剧烈的嗡鸣，针身之上，一片片细小的、蝌蚪状的铭文凭空浮现，流光溢彩，竟与李守义带来的那张拓片纹路，完全吻合！

她闭上双眼，将全部心神沉入针中。

刹那间，她的神识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吸力牵引，穿透了皮肉筋骨，直抵皇帝的脊柱深处！

她“看”到了！

一枚通体剔透、只有半寸长的玉髓钉，正死死嵌在他的龙骨正中，如同一只贪婪的水蛭，正源源不绝地抽取着他体内最精纯的帝王精血，将其化作一丝丝几乎看不见的淡金色丝线，沿着某种神秘的轨迹，缓缓渗入地底深处！

就在同一瞬间，一个稚嫩的、仿佛来自亘古的童声，在她耳畔冰冷地吟唱——

“林氏守陵，代代断魂……”

眼前画面骤然一闪！

她看到的，不再是龙榻上的皇帝，而是一片无垠的雪原。

年幼的自己，身着重孝，正孤零零地跪在一座巨大而无字的石碑前。

她的手中，赫然捧着一枚一模一样的冰魄银针，在漫天风雪中，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心口！

“噗——”

林黛玉猛然睁开双眼，只觉心口一阵剧痛，喉头涌上一股腥甜，冷汗瞬间湿透了中衣。

不知何时，桓渊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她的身后。

他手中托着一个古旧的青铜盘，盘中，盛着半块断裂的龙纹玉圭，裂口处，散发着与那玉髓钉如出一辙的阴冷气息。

“你师父没告诉你吗？”桓渊的声音幽幽传来，带着一丝残忍的悲悯，“你们林家，世世代代，本就是为皇陵看坟的。”

林黛-玉不退反进，她霍然转身，将那枚兀自震颤的冰魄银针，狠狠抵在那块断裂玉圭的裂痕之上！

“你说我乱命，”她的声音不大，却字字如刀，带着彻骨的寒意，“可若没有我们这些‘看坟的’，你们这群窃取天机的小人，连祭坛在哪都找不到！”

她收回银针，转身便走，纤弱的背影在幽绿的烛火下拉得极长，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。

“明日，我再来。带着真正的药。”

殿门大开，外面的天光倾泻而入，寒风卷起她的裙摆。

她握紧了那枚滚烫的针柄，对着空无一人的长阶，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自语：

“原来……我不是来治病的。”

“是来收债的。”

远处，西街钟楼顶层的铜铃，在风中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，仿佛某种古老契约的回应。

京城上空，北斗第七星“瑶光”的光芒，再度黯淡了一分。

回到潇湘馆，林黛玉一言不发，径直走入内室，连身上那件沾染了宫中气息的鹤氅也未曾脱下。

紫鹃见她面色苍白如雪，眼神却亮得惊人，心中一紧，不敢多问，只默默为她奉上热茶。

林黛玉却看也未看那茶盏，目光扫过妆台，落在一排精致的首饰匣上，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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